“把他造過的假畫統統揪出來”

  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決定全面研究張大千的?

  傅申:從1987年起,我終于開始全面地研究張大千。他的畫齡長達六十余年,作畫既勤又快,又擅于營造良好的繪畫環境,因此作品數量空前龐大。而且,他的游歷也特別的廣,作品頗為分散。研究張大千,成為我從事過的最耗時費神的一項研究工程。

  張大千在世的時候,您也不方便去驚動他。

  傅申:當然不方便去直截了當地問他,你造過什么假畫,是怎么造的。他就是答了也不知道真假。這個沒有辦法,只有靠研究。所以我就盡量收集張大千的作品,去上海訪問他過去的學生、家屬,有糜耕云,還有謝稚柳。張善孖也曾經造過假畫,畫的是羊,上面有陳老蓮的字。我問謝先生,這個字是您題的?他一笑了之。

  張大千不像古代仿古造假,一生專門造一兩個人的。他是與時俱進,往上推。我要用一個人的力量,把他造過的假畫呈現給大家。我有這個能力,但是后來弄到很不愉快,現在這個計劃也就擱置了。張大千的資料我還有一大堆,沒有整個做完。

  到今天為止,張大千研究還有哪些方面您想繼續做下去?

  傅申:我是想把張大千造過的假畫,不只是石濤、八大,統統揪出來,比如陳老蓮。還有其他的畫家,有些是無名的,有些是國內跟張大千一個時代的人。他說有些小名家的字也是他造的,他有時候不造大名家的,造小名家的東西查無對證,沒有辦法找資料來比對。張大千實在是太厲害了,單是他自己的作品,每一次拍賣都有新的出來。他造的假畫更要慢慢找,很費時的。

  您收藏張大千的資料量很大?

  傅申:我收集了很多作品、照片,不一定是畫冊,反正盡量找。臺北歷史博物館辦張大千的展覽最多,他們收藏了一批張大千,這是因為巴黎的中華民國駐聯合國文教處的代表郭有守。

  這個人在張大千轉戰歐洲市場的十多年中作用很大。

  傅申:郭有守是張大千遠親,四川人,曾經做過四川的教育部長。張大千從敦煌回來以后,畫了一張《水月觀音》,很多人搶著要買。后來由郭有守出面,讓四川的一個寺廟買了。我還特別到那個寺廟里去看,這張畫在鏡框里珍藏著。

  想請您談一下郭有守。

  傅申:郭有守與張大千有蠻重要的關系。上個世紀五十年代,郭有守因為在巴黎生活很久了,覺得中國畫沒有前途,應該與西方接軌,這對大千畫風轉變起到一定作用。此時張大千去了巴黎,就住在郭有守家里,他游歐洲各國,比如去看瑞士名山,都是郭陪同的。

  1956年是張大千藝術生涯中極為重要的一年。他被邀請去巴黎辦個展,同年在法國南部的尼斯造訪畢加索。也是這一年,在郭有守的陪同下,開始了一段長達十年且極為重要的西方藝術之旅。此后他屢次赴歐洲,游覽法國、比利時、德國、瑞士等地的風景,并舉辦畫展,都是郭有守代為籌劃且全程接待的。這一階段,類似《幽谷圖》這樣的潑彩杰作被創作出來,得到了部分西方人士的認可。直至后來“郭有守事件”爆發,大千才終止和歐洲的聯絡,轉戰美國藝壇。

1956年歐洲畫展成功后,張大千拜訪畢加索,合影于庭園1956年歐洲畫展成功后,張大千拜訪畢加索,合影于庭園

  郭有守在歐洲替張大千辦展覽,把一些張大千的畫捐給一個小的美術館。我去看了,都是五十年代的精品。其中有一張,是溥心畬題張大千畫的趙幹的一匹馬。后來我才知道,他們交情很好,張大千對溥老非常好。有時候張大千寄一張紙條,讓溥老寫幾個字,溥老根本沒有看到那張畫,他也題。

  張大千的居所和家人

  您去過張大千造的“八德園”嗎?

  傅申:1989年,我去的時候,張大千已經離世了。他從1954年夏天開始造八德園,一直住到1970年左右。地點在巴西圣保羅市的郊外,占地面積約合中國的二百二十畝。為紀念王維,張大千起名叫“摩詰”,他有一方“摩詰山園”印。

  八德園是一個農場,周圍有山,像個盆地,他說這很像成都,讓他想起家鄉,而且價錢不貴,他就買了下來,重新造園。他把兩千多本各色玫瑰花盡數拔除,種他喜歡的梅花、芙蓉、秋海棠、牡丹、松樹、竹子,完全是東方的物種,很多還是特別的種類,從日本等地運來,又加種了很多柿子樹。柿子樹有七德,大千再加一德,名叫“八德園”。八德園沒有湖,他開了一個五亭湖,挖起來土,蓋一個小山丘,小山丘上面又蓋了亭子。因為巴西時常下陣雨,陣雨的時候跑就來不及了,所以沿湖蓋了五個亭子,隨時避雨。

  張大千買八德園的時候還不知道,這個地方是圣保羅市政府計劃將來人口超過三百萬的時候,用來筑水壩、建水庫,供應城市用水的。后來八德園經營好了,圣保羅市人口也增加了,政府要把這塊地征收回來。

張大千在海外寓所巴西八德園,王之一攝張大千在海外寓所巴西八德園,王之一攝

  離開八德園之后,張大千就去了美國。

  傅申:1969年秋天,張大千又在美國加州卡米爾(Carmel)買了一處房子,離開了八德園。這也是為了治眼睛。為了造八德園,他搬來很多大石頭,有一次,協同搬石頭的時候,他眼睛微血管破裂了。之后又患了糖尿病,眼睛就壞了一只。從那以后,他戴的眼鏡一邊是黑色的,變成獨眼龍了。

張大千作畫中,眼鏡一邊是黑色的張大千作畫中,眼鏡一邊是黑色的

  雖然眼疾嚴重,然而適應以后,張大千也能用一只眼來作畫。他曾請朋友為他刻了“一目了然”(王壯為刻)、“獨具只眼”(曾紹杰刻)這兩方印,可以看出他的信心。

  張大千在卡米爾的房子只是普通住宅,院子不是很大,所以他起名為“可以居”,意思是勉強可以居住??谞柕臍夂驕睾?,全區蒼松古柏,風景宜人,他很喜歡。

  1971年6月,張大千在“可以居”附近的“十七哩海岸”小半島的公園住宅區,重新購置了一處院子較大的新居,因為庭院周圍松竹蔥綠,就命名為“環蓽庵”。大千將院子里的橡樹拔了,造了一個大畫室,挖土為池,累土為小丘,建了一個小亭叫“聊可亭”,種了很多日本、越南運來的梅花樹。又從巴西運來“筆冢”碑石,樹立在園中。因為他畫畫,經常有毛筆用壞或用禿了,就象征性地埋在一起,成了一個筆冢,表示他非常勤奮。

  1949年跟隨張大千離開大陸的第四任夫人徐雯波女士的情況,您能談談嗎?

  傅申:張大千在成都的時候,徐雯波是他的房東的女兒,服侍張大千,也喜歡畫畫,要跟他學畫,他不收。因為他喜歡她,大概想要將來娶她。他這方面很講究,學生不能娶來做老婆。后來他們就結婚了,在巴西生了小孩。張大千在臺灣的摩耶精舍,他逝世后就捐給臺灣政府了,徐雯波就回了美國。好像是前兩三年吧,她在美國的環蓽庵過世了。

  張大千在美國環蓽庵住了不到六年,因年老思鄉,加上好友相邀,1976年便有定居臺灣之意。1977年,他在臺北市北方郊外一座山溪分叉的小島上選址,兩岸有小山,樓頂可以望見臺北故宮博物院,造園一年有余,才落成遷入。張大千請臺靜農題了“摩耶精舍”,意為“大千世界”。

  張大千是怎么經營摩耶精舍的?

  傅申:摩耶精舍這個園子,是繼他所造的八德園之后,完全由他自己在空地上設計的住屋、畫室和園林。他按照他自己的理想,造了大畫室、小畫室、會客室、庭院,還有連在一起的雙亭,一個高一點,一個低一點,后院有烤肉,還有自己做的泡菜,一進大門就有一個魚池,還有松樹。

  他生前就告訴兒子,說這個房子等他死后捐給政府,后來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接管,成立“張大千紀念館”,定期開放。這真是非常聰明的決定。

  起初張大千在美國加州發現了一塊大石頭,有一點像臺灣島的形狀,重達五噸。后來張大千把家搬回臺灣,他不顧困難,通過董浩云的海運,把這塊石頭運回摩耶精舍,就立在后院里面,說將來的骨灰就埋在這個石頭下面,等于他的墓碑一樣,叫做“梅丘”。這是他落葉歸根的地方——那個時候,大陸還沒有辦法回去。他的很多親戚現在都住在加拿大的西岸。

  去年年底,張大千的兒子保羅和他的女兒們來臺灣,問我他們父親的事,我就講起摩耶精舍,張大千考慮得很周到,把生前身后事都處理好了,后人可以不用管。政府安排工人在那里打掃,開放給后人參觀。他養的鶴、猿猴都還在那里。

張大千、徐雯波夫婦與孫云生(左三)等友人攝于臺北摩耶精舍張大千、徐雯波夫婦與孫云生(左三)等友人攝于臺北摩耶精舍

  那些動物現在還在嗎?

  傅申:當然有的死了,有的換了,但是那個地方維持得很好。他兒子保羅說,要是交給他們的話,子女為了財產,可能就荒廢了,沒有辦法像現在維持得這么好。張大千把自己的身后事都規劃好了。很多收藏家死后,會出現子女為了財產紛爭的情形。